公司动态

在闯关东浪潮半岛平台中追寻“侠义梦”——东北土匪背后的历史

2023-05-29 阅读次数:

  1987年,由长春电影制片厂摄制的影片《关东大侠》在全国公映。影片讲述了上世纪三十年代,猎户关云天为报家仇国恨,在白山松水之间,组织“带子军”与日伪反动势力殊死战斗的故事。影片以“侠”为名,可无论关云天本人,还是“带子军”,行事所为中不乏“砸响窑”(抢富户)、“抓秧子”(绑票)等胡子(土匪)做派,在抗击日伪时也表现得自由散漫——处处洋溢着传统绿林的光彩。然而这群人的所作所为却能得到当时多数底层民众的拥戴,认为他们就是在行侠作义。究其原委,不难发现,一切都与清代中后期兴起与东北的移民文化,特别是后来的闯关东历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。

  清军入关后,东北地区人口极为稀少。为恢复被战乱破坏掉的东北农业经济,清政府曾于顺治十年(1653年)颁布《辽东招垦条例》,吸引关内无地农民到东北屯垦。可到了康熙帝执政时期,这个条例即被废止——名义上保护“龙兴之地”,实质上皇室为了独占东北人参、毛皮等自然资源。随后,为执行禁止内地流民迁入的政策,东北地区还修建了柳条边墙。一系列封禁政策的实施,导致东北地区人口增长极为缓慢。在清代中前期,地广人稀的东北大地上,社会矛盾并不突出,统治结构相对简单:占居民主体的旗人,大多为八旗职业军人,由军政合一的盛京、吉林、黑龙江三个驻防将军为首的各级军官统辖(也有打牲旗人归总管管辖)。先后到达东北地区生活的汉人,要么是因罪发配而来,在驿路台站服役或在官庄农耕;要么是商贾匠人,在八旗兵丁环视下谨慎谋生。此外边远少数民族地区,始终施行哈喇达、穆昆达等血亲家族管理。负责管理民政的府、州、县机构不仅设置的时间十分滞后,而且权属极小——简单、封闭的生活体系里,经济相对落后,社会矛盾基本上大多内部化解,因而处置社会矛盾的侠义文化还只是停留在文艺作品中,在民间尚缺乏盛行的土壤。

  在当时的东北也有铤而走险,私自越过柳条边,进入东北深山之中取兽皮、挖人参、采东珠的流民。由于东北的自然资源均属皇家,在为清廷“看家”的东北人眼中,私自谋取上述资源的行为,以及私开皇室荒地,非匪即盗。在全社会敌视及官方压倒性优势下,流民甚至缺少暴力反抗官府,解决各类生活矛盾的底气。

  在吉林将军辖区,嘉庆十六年吉林将军赛冲阿派人到宁古塔、三姓、乌苏里江地区搜捕驱赶流民,有千余人被赶至距宁古塔2585里的苏城一带,尽管人数占优,流民们竟无集体反抗,只任严寒风雪冻毙(《吉林市发展史略》)。直至道光六年,吉林将军富俊上疏“恳免驱逐”、“依例升科”的奏折被道光帝驳回,依旨派协领吉凌阿带兵,“烧庄”驱赶流民时,才仅仅有杨国仁、祖亮冒死赴省城拦路请愿这种简单的反抗事件出现。

  然而晚清时,一切发生了改变。随着东北封禁政策的逐步瓦解,为了应对沙俄鲸吞东北领土引发的边疆危机,清政府重拾招垦制度,以山东、河北、山西三省流民为核心的闯关东运动如海浪一般,一波一波席卷东北大地。初到东北的关内移民,特别是人数居多的山东移民,多以务农和做工为业,为了抵御恶劣的生存环境,许多移民亦农亦猎,一些人成为“枪有准头”的炮头,进而与旗人一样,养成了朴实且骁劲的民风。更有一些移民从事采金矿、挖人参等特殊暴利行业,并形成具有一定武装力量的行帮,控制了大片山林土地,开始默默与清廷地方政府角力,一如在吉林桦甸地区的“金匪”韩边外势力。

  咸丰同治年间,国内外矛盾激化,农民起义风起云涌,内地清军疲于应对,常抽调东北各地驻防旗兵入关协同作战,这使得本就捉襟见肘的东北治安力量更趋薄弱,一如吉林将军阜保的奏折所言:“(省城)十旗虽有千余名(士兵),除去一切差事外,亦止三、四百名,老者不堪差遣,幼者尚未由此长成,所存本已不多,可用更属无几”(《吉林市沿革与大事》)。此外,晚清时清政府的腐朽统治,使得移民与官府之间,新移民与老移民及占山户(旗人)之间矛盾重重。政府垂直管理程度不深,以利为核心的矛盾激增,这一切终于使一些流民纠结在一起,形成为害至解放时期,前后近百年的胡匪马贼之乱——乱,为民间的侠义行为提供了勃勃生发的土壤。

  胡匪马贼的核心是当时乘闯关东浪潮抵达东北的破产、无产农民。初到东北,人单力孤,常常需要集群谋生,如经营林木的木棒,从事运输业的马帮,从事人力搬运的脚行等等,加之同乡、同族、同教派(如白莲教等民间教派)等因素,一时间东北地区出现了多如牛毛的各式小团体。由于一些特殊原因,这些本身就有互助组织意味的小团体常常在发展过程中,成为土匪团伙的雏形。好在当时,朴素的道德意识还在一定程度上存在,其制定和沿袭的绿林规矩或多或少参照并体现了传统的侠义精神。

  在东北“开宗”的胡匪马贼常以《水浒》英雄为标杆,对外宣称替天行道、扶危济困。为谋求长远发展,减少不必要的冲突和损失,东北各地的土匪约定俗成了一些共同遵守的法则——江湖规矩,如五清六律、七不抢、八不夺等,对红白喜事、邮差货郎、走村行医、算命摇挂,鳏寡孤独等特殊人群要给予照顾。若有横推立压(不守信、不忠诚、违反约定)之行,则要受到“全行业”谴责并施以严酷的惩罚。

  一些土匪虽然身在江湖,为人处世却始终秉承忠义,为后世留下不少令人叹为观止的传奇。《关东胡匪纪实》中记录,伪满初期农安县著名的胡匪“东恩厚”,发现王家沟附近农户家的小孩重伤骨折,因贫付不起药费,被接骨大夫刘二先生拒绝医治。于是就将刘二先生的孙子绑票,以治愈贫家小孩骨伤和今后不许趁人之危“勒患者大脖子”索取钱财为条件,逼迫黑心村医刘二先生重树医德。这种几近以暴制暴的做事方式简单粗暴,却实现了快速解决问题,因此在获得了民间的认可和赞许——谓之为侠义之事。

  在《吉林市政协文史资料第一辑》中记录了一段与吉林巨商牛子厚有关的趣闻。牛子厚虽为吉林城首屈一指的大富翁,生活中却交友广泛,五行八作、三教九流、和尚老道,无不交结。民国十八年(1929年)初冬,活动于吉林、黑龙江一带的“小傻子仁义军”的大当家只身潜入吉林城,投名片,见“老爷子”(牛子厚当时已入青帮,伪满前是东北最大辈分),说自己的队伍有1、2千人,缺乏过冬服装,恳请援助。牛子厚马上安排手下,赠予四爬犁黑、白布和棉花。到了年关时,小傻子则安排送来四爬犁野猪、狍子等山货,算是回礼答谢。伪满初期小傻子义军攻打吉林城,特意嘱咐部下“打入吉林,绝不许动牛家一针一线”,以报答过去救助之恩(小傻子与战斗中阵亡于吉林西郊),也被民间封为有情有义的侠客之举。

  尽管不乏任侠之人,但大多数闯关东而来的人最初目的毕竟是谋生求活、发家致富,因而在随后的发展中,越来越多的胡匪马贼选择用杀富济贫掩饰满足个人欲望的本质。即便存在个别行侠仗义的举动,也难免沽名钓誉之嫌,最终无非是亦正亦邪的民间武装力量罢了。

  在《韩非子-五蠹》中,有这样一段记述:儒以文乱法,侠以武犯禁。由此可知,旧时所谓“侠”应是武艺高强,敢于以见义勇为,舍己助人挑战所谓规矩的人。在东北地区,标榜行侠仗义的土匪素来看重武艺。只不过关内民间称道的枪棒拳脚功夫,在白山黑水之间却被替换成了马术和射击。

  东北是满族人的故乡,这里无论男女老幼,自古就有养马、骑马的习俗。到达东北的关内移民也因之喜欢和使用良马在村屯山野间驰骋,为匪为盗者亦谙习骑术,因此有了马贼的别号。在胡匪黑话里,骑马叫叉连子,叉是骑,连子是马,马上翻身、镫里藏身、纵马左右开“弓”射击都是让人另眼相看的高超技艺——电影《关东大侠》中的关云天,就曾因马术精湛而赢得众人钦佩。

  火枪也很早就成为胡匪们的标配。一个喷子(黑话“枪”)管儿亮(黑话“枪法准”)的人极容易在群体里拥有不二威信。比如大名鼎鼎的忠义军首领刘永和,就因枪法出众,弹无虚发,一枪一个“眼儿”,被人尊称为“刘单子”;《林海雪原》里杨子荣也是“打虎上山”,以惊人的枪技,先声夺人着让座山雕及匪众情不自禁地竖起了大拇哥。

  总之,在东北大地的乱世江湖,不消说见义勇为、舍己助人,没有过硬的本领支撑,面对官府围剿、同道竞争,即便有舍生忘死的底气,甚至做出摧锋正锐的举动,在东北人眼中,充其量也就是个“纯爷们儿”——万万算不得侠士。

  被公认为侠,常常需要具备强烈的责任意识和反抗精神。绝大多数移民闯关东时,愿意互相帮助,潜意识里即抱定寻找、建设理想新世界的梦想(据说至今东北地区哄抢事故车辆物资的行为在全国都是比例最低)。本着扶弱济困的原则,无论是对市井强梁,还是官家衙门,只要存在不公,心怀侠义梦想之人自然勇于迎难而上,且在处理事件的过程中,惯于采用酣畅淋漓的暴力方式惩恶扬善。自同治初年开始,吉林附近就开始“匪患日频”。其中包括屡败清军的王五(绰号滚地雷)、齐梅、齐秀、白凌河、生铁蛋等小股武装势力,也包括同治五年(1866年)会攻吉林城的的李维藩(绰号乌痣李,所部已达到千余人)与马振隆(绰号马傻子)大队伍,甚至所谓“纪律严明”的刘永和(绰号刘单子)部,最喜好的“劫富济贫”,无不以财富多少为行动指南,而非甄别对方积累是否通过合情、合理、合法的途径。也正是缘于“侠客”们的“简单粗暴”,容易对社会安定造成一定破坏,因而“侠”素来难于获得官方认可,一直视之为破坏秩序的异端行径。

  进入民国后,由于闯关东者经过一段时间的生活,已经出现了明显的贫富分化。在仇富心态支配下,使得越来越多的人甘心犯险,做出违法勾当。更有甚者,一些农民趁农闲时期“打野食儿”,成为“单搓”(独脚盗)或棒子手(没有枪马,只拿棒子拦路抢劫)。另外,张作霖等人的发迹,也让一些别有用心之人趁乱世,拉起队伍,先抢个腰缠万贯,再弯道超车,寻求官府招安漂白身份。总之,自民国以后,东北地区许多以行侠仗义自榜的胡匪,亡命犯禁只为变成名利的奴仆。怀揣“侠义”梦想——“事了拂衣去,深藏身与名”的江湖人士越来越少。

  然而十九世纪末开始,面对民族危亡,还是有一些血性仍存的人敢于挺身而出。在大是大非前,他们无视色厉内荏的腐败政府,以大无畏的精神,与外国侵略者勇敢抗争,拼死践行着“侠之大者,为国为民”的义理,延续着闯关东人最初的“侠义”梦想。

  在东北民间传统认识中,但凡真侠士,见了不平之事,他便放不下,仿佛与自己的事一般,因此才不愧那个“侠”字(《三侠五义》)。而侠又有大小之分,梁启超曾说过:侠之大者,为国为民;侠之小者,为友为邻!想来,那些为朋友两肋插刀,逞一时之勇的冲动之举难免流于狭隘,与那些直对外辱、振臂一呼,进而标榜青史的人无法同日而语。

  虽然东北的胡匪马贼,素来被官府所恶,其打家劫舍的行为也因不辨黑白而饱受诟病,但国难到来时刻,这些人中一些真正拥有正义感和责任感的人还是能够识大体,担大责的。

  早在甲午战争时期,已经由“金匪”演变为富甲一方的“地方豪强”——桦甸韩家,就在家族继承人韩登举的带领下,募集南山猎户一千五百人,编入“敌忾新军”,与吉林防练军一起赴辽宁同日寇作战。战斗中,这支由猎人、农民组成的杂牌军作战勇敢顽强,“为敌所畏”,给予嚣张一时的日军以沉重的打击。

  庚子国难之时,沙俄乘乱入侵中国东北,吉林将军长顺举白旗献城投降。原为“吉林马贼巨魁”的刘永和(刘单子),在珲春协同官军抗俄失败后,收拢溃散清军和地方武装,与王和达(海龙贫农,曾参与义和团)、杨玉麟(原为吉林马贼)等人在海龙县朝阳镇成立抗俄忠义军。他们拒绝官府迫其缴械投降的命令,“不受官饷,亦不归节制”,独立与侵华沙俄侵略军浴血奋战,为东北人民反抗侵略书写了可歌可泣的篇章。

  九一八事变爆发后,血性尚存的东北军士兵、民众拒绝执行不抵抗政策,积极投身抗日救亡运动之中。在吉林东部,著名的“胡子”双胜就是这其中的一员。双胜年纪较大,为捍卫“江湖义理”,曾处决了违反山规,侵扰百姓的养子“保胜”,在当时东北“绿林”中享有极高的威望。国难当头,双胜率部(周保中将军在《战斗在白山黑水》中说双胜率众千余)加入了东北抗日联军,在山高林茂的吉林东部山区,与日伪周旋,殊死战斗。1940年1月24日在与日寇的战斗中,年老体衰的双胜牺牲于蛟河县漂河镇附近。解放后,双胜牺牲处附近的百姓为纪念他的抗日壮举,把他居住的密营叫“双胜屋”,把密营的井叫做“双胜井”……

  值得一提的是,九一八事变是东北许多绿林侠士的人生分水岭。在毫无外援的情况下,大批胡匪马贼加入了由我党领导的东北抗日联军,从为友为邻的狭隘侠士转变为抗击日寇、为国为民的民族英雄——为闯关东到达东北寻求的侠义梦,画上了圆满的一笔。

  斗转星移,日月如梭,在现代人看来,许多东北土匪的正义之举与郭靖黄蓉的经历相比,根本算不得侠义之事。其实,自闯关东发生开始,一代又一代的“新东北人”就曾一边谋生存,一边追寻着体现公平、正义的“侠义梦想”。直至新中国成立,旧时的侠义精神被新社会新风尚彻底取代的如今,又有谁能断言“侠义梦”彻底退出东北人的生活了呢?半岛平台